阿青

三石头

［作者：木儿    转贴自：本站原创    点击数：2391    更新时间：2006-6-5］


　　宿命。从未觉得这两个字有如此浓重的悲哀，就像后来无数次深夜无眠时我看到的太湖。那一刻我终于相信，没有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。所有那些曾有过的感受，或许都出自我的幻想。
　　其实世人都错了，他们以前不懂得越女的剑意，之后又怎会懂得越女的真心？
　　
　　1
　　很多年后，我都还记得那一刻范蠡的神情。
　　也就在那一刻，我终于放弃。
　　
　　2
　　我一直在太湖边隐居。冬去春来，夏尽秋至，看了这么多年，世间万物都有始有终，只是我仍无打算。不知道是否还要在这里留下去，还要留多久。可是如果离开，又该到哪里去。渐渐地，连往昔的记忆，都开始模糊。
　　我不去多想。更多的时候，我只是守着云开月明的太湖，守着我的羊群日复一日。范蠡是从这里离开的，我并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原路回返，我只是坚持地等着。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等到的，究竟是什么。或许有时候等待只是一种习惯，和结局无关。
　　都有些记不清了，那么多年的前尘往事。那些无双剑影、乱世错爱都不过是痴人一梦，梦中彼此纠缠，梦醒各奔东西，再多的爱和恨也终是殊途同归。你看，你看，连那个豆蔻青梅的少女，也早已不复当年。
　　我的容颜并没有老，依旧明眸皓齿，漆发黛眉。岁月毕竟不是无情，大悲和大喜都无需形诸颜色。因为最终，所有的沧桑都会被包容，所有的怨怼都会被消解。
　　
　　3
　　范蠡并不知道，最后一个看见他离开的人，是我。
　　他仍是穿着我们初见时的那袭白袍站在船头。湖水悠悠，清风徐徐，可是再春好的景色也映不入我的眼里。我看见的只有残阳如血的红色，衰草百里，漫无边际，天地都被这种凄艳的红色完全掩盖。
　　范蠡的背影还是那么挺拔。我已不知是第几次这样凝望他的背影，每一次都像倾尽了所有的心力和幻想。他却从来都不知道，他的眼里心上，始终都是另一个女子。
　　这一次也是一样，他只会向前走，不会回过头来。
　　
　　每次也都如此，他想要的，我就会拼尽全力。即使是勾践派来的那些剑客，我也能够一力独挡。我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，我只知道他们都必须死，只有他们的死亡才可以换得范蠡此后的平安和逍遥，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。无论是对是错，都是如此。
　　眼前是血一样的稠红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。我的敌人们神色惊恐，他们徒劳地举着手里的剑想要抵挡，但没有一个人能快过我的剑。
　　最后一个人倒地的同时，我手里的长剑也恍然地坠下地来。
　　举世无双的越女剑法，至此即成绝唱。
　　
　　4
　　湖边是死一般的寂静，然后开始刮风。大风吹乱了我的头发，我突然觉得好冷。而范蠡的身影已经一帆远去，再也看不到了。
　　这世间尚存的最后一点温暖和我深爱过的那个人，一起消失。
　　此后将如时光倒流。我依旧孤身一人，守着我的羊群在漫漫的岁月里独自捱等天明。或许那些镜花水月般的爱情都不过是指尖流沙，只有春华秋实的朴质生活才是我的宿命。
　　
　　宿命。
　　从未觉得这两个字有如此浓重的悲哀，就像后来无数次深夜无眠时我看到的太湖。寂寂浩渺，无始无终，只有湖水的声音，涨上来再落下去，如此循环往复，虚无空洞得让人陡生惧意。那一刻我终于相信，没有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。所有那些曾有过的感受，或许都出自我的幻想。
　　生命的偶然和无常一样难以预料，就像没有人可以猜知另一个人的真正心意。
　　
　　5
　　我不知道范蠡此后是否会幸福。又或者是，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，于是想要的也不一样。
　　生逢乱世，或许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想法。或保全性命、或成就盛名。而我虽有无敌于天下的剑法，却毫无争雄夺利的想法。我常以悲悯的心冷眼相看，这些懵懂的人们啊，乱世本就是一种悲哀，你们却一再深陷其中，不肯自拔。
　　只是那时年少气盛的我从不曾想到，原来终有一天，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陷入这种无望的悲哀里去。
　　
　　一切都只是因为范蠡。
　　这个一意孤行的男人，他要的不是名不是利，他筹划了那么多年，要的只是他深爱的女子。所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，我曾经天真地以为，他欣赏我举世无双的剑法，最终也会爱上我绽若春花的容颜。而范蠡也错了，他以为我空负一身卓绝的剑术，其实不过是个不懂人情的小女孩。
　　
　　6
　　我们都未准确地猜到过彼此的心意。
　　因为有些事，注定是无望的。我们的感情和愿望，根本是相违的。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执着，没有人肯放弃。
　　即使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，我们并肩坐在一起。范蠡在讲楚国湘妃的故事，他描述着湘妃的美貌，神色游离，答非所问。连我想要伸手拔他的胡子，都毫无知觉。
　　很多年后，我才一念惊觉，他哪里是在讲故事，他根本在想念他心里的那个女子。
　　他心里的疏离我无法平复。
　　
　　心死了，余情却依然难了，这才令人觉得悲哀。
　　当往事完全淡漠之后，在太湖的某一个深夜，我才突然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愿望：和一个彼此深爱的男人隐居深山、牧羊练剑，不问这世间何年何月、谁王谁寇。
其实这世情并不复杂，只是人心难测。在这纷扰乱世中淡然出世，原是人间至难之事。以我的性情，更是妄想。
　　
　　7
　　西施。
　　我早就听过她的盛名。只是在未曾亲眼见到之前，始终无法想象她的容颜。我甚至怀疑过，这世间是否真有这样的绝色女子？连洒脱如范蠡，也甘心为她隐忍。
　　而多年后当我经历过人世情感的大起大落，我终于承认，其实一切不是无法想象，只是我不愿去想，不愿担当幻想的破灭，于是自欺欺人。
　　
　　每个人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心事。
　　我一直都不明白，这个容色绝艳的女子怎能将自己的心事隐匿得不为人知。当她在夫差身边莺歌燕舞的时候，对另一个男人的思念和不舍如何掩饰？漫长无期的宫闱生活或许就是一生，仅仅是范蠡的承诺她就甘心如此？而范蠡，虽然一直在为救西施竭尽心力，当初却是他一手将她送入了吴宫。
　　我怎么也参不透，这世事的繁错是非，远远比我的想象复杂。
　　那么我的失败，究竟是在于容貌的逊色还是恨晚的相逢？
　　
　　8
　　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，也许范蠡自己也不能。
　　江湖飘摇若此，世间荒芜如斯，谁还能轻易地给谁一个答案？或许人生的经历就是在于不断地失去，只有失去，才更懂得本真的意义。对我，对范蠡，都是如此。
　　而为了明白这个意义，每个人都要付出生命里最华美的光阴。然后眼看它消失在云烟一般的往事里，终不可寻。
　　
　　我只是常常想起，范蠡眼神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，像溪水一样浅缓深长。他在讲湘妃故事的时候，眼神悠远而深情。在看我授剑时也常常出神，唇边有淡淡的笑意。所有这些，我都了然于心。
　　一切都是为了西施。而我什么都知道，我只是不说。
　　即使世人并不知道，包括范蠡，在远走他方之后，也会忘记。我却一直坚持，我对他的感情，未必不如西施。
　　只是这样的乱世，不可能流传这样一段平凡的爱情。
　　
　　9
　　后来我听到了世间无数个关于西施的传言。
　　有人说她被悲愤的吴人所杀，也有人说她死于混战，还有人说她入宫多年，早对夫差生情，吴破之后投水自尽。
　　几乎所有的结局都是悲情的。
　　
　　他们都错了。
　　范蠡苦守这么多年，他岂会轻易陷西施于险境？西施同样如此，当一个女子付出了她最深刻的感情，她又怎会再爱旁人？
　　我后来曾猜想过他们的初遇。在明媚如画的浣纱溪畔，一个是俊逸挺拔的越国大夫，一个是容光倾世的绝色佳人。缘分的纠缠，只是在四目交投的一瞬间就成注定。
　　而我，只是这纠缠中偶然一段波澜不惊的遭遇。所有的激烈，都只是我一个人的。
　　范蠡应该记得的，我在授剑三日后心灰意冷，不告而别。然而三年后越国破吴之时，我却再至姑苏。
　　我是来要一个答案的。对于这个答案，我始终耿耿。
　　
　　10
　　乱世未止，诸侯纷争，勾践雪耻，姑苏城破。
　　后来我曾无数次眺望过姑苏城，如今井然的城池里，谁还可以想象到里面曾发生过的激烈的往事？那时春意正盛，馆娃宫外翠竹盈绿、桃花盛放，连他们的相逢都被后世传说得美轮美奂、令人感慨。
　　
　　我把竹棒抵到西施心口的时候，我看清了她的容颜。
　　和惊世的传说一样，西施的美是世间女子所歆羡的。她没有看我，却一直看着范蠡，她的眼中是脉脉的深情。这个处变不惊、风华绝代的女子眼中没有恐惧，唇边甚至还带着盈盈的笑意，她为和范蠡的重逢欣喜不已。
　　我转头去看范蠡，他紧紧握着西施的手，坦然平静地看着我。
　　
　　我终于颓然地放掉了手里的竹棒。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，这个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。他们如此深爱，深爱到死亦无惧。而我曾说过，范蠡想要的，我会拼尽全力去维护。
　　转身离开的时候，窗外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，绯红的花瓣像急雨一样坠落下来。
　　像一场盛大而决绝的告别。
　　
　　11
　　多年以后，我隐居在太湖，守着我的羊群固执地等待。偶尔，还有人提起那个出现在馆娃宫的越国女子，世人都说她是因为在西施面前自惭形秽，终于弃棒而去。其实他们都错了，他们以前不懂得越女的剑意，之后又怎会懂得越女的真心？
　　而我从不去争辩，往事已矣。我只是在最后，遵从了自己的内心，成就了自己所爱的人的爱情。那么即使此后年华付水，永生为世人所误，都不会有任何遗憾。
　　因为曾有过的或激烈或平淡的往事，最终都会消散在漫长的岁月中。却只有深情，可以永远沉静在心底。就像飘落在掌心中的花瓣，曾经的华美值得一再地被想起。其实很多事都在预料之中，世事如风，从指尖划过，不留痕迹，心里的爱最终与传说的结局无关。
　　
　　我只是执着，并非不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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