霸王别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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［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作者：木儿    转贴自：本站原创    点击数：2187    更新时间：2008-11-3    文章录入：三石头              ］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 霸王别姬   
我写项王虞姬之时，距离垓下一役，已经2206年。   
那一夜剑锋生寒，江流有声。那一夜英雄折翼，美人断情。   
一马一剑，一歌一舞，流传千古。   
其实，故事的名字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那个寒夜，他们心中或许并不悲凉。    
   
一   
垓下，夜色如墨。   
   
二   
我抱膝坐在军帐外。不远处篝火熊熊，有袅袅的青烟缓缓升起。我看着它渐转渐高，然后慢慢消散在无尽的黑暗里。   
士兵们拿着长矛走来走去，每个人都焦躁不安，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。我们被围困在这里，已经很多天。他们中的每一个人，都曾历尽刀光剑影、烽火沙场，他们早已坚毅如铁。   
但在今晚，无人不是思绪如潮。   
明天，将是最后一战。成败荣辱、家国性命，俱在此处。一旦突围成功，再往东走，就是乌江。乌江的彼岸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。   
那里，是我夫君的家乡，也是八千江东子弟的家乡。他们阔别家园，已经整整八年。   
我的夫君叫做项羽。   
我是虞姬。   
   
三   
乌骓一直在我身边打着响鼻。   
我轻轻抚摸着它光滑如水的鬃毛。跟随项羽多年，它身上亦有多处深浅不一的伤痕。但也如夫君手中的那柄吴越锻剑一般，即使划痕无数，依然锋锐无匹。   
这么多年来，历尽百战千役，身边的人散如鸟雀。却只有我和它，始终陪在项羽的身边。   
无论胜败。   
   
胜。败。   
自古以来，多少英雄为这两个字所困。连项羽，亦不能避免。灭秦入关，称王西楚。我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，豪勇如他，才有能力结束这混乱纷争的年代，令天下群雄都在他面前俯首称臣。   
我们曾一同登上烽火台。了望中原，碧空无际，山峦连绵。项羽扶着我的肩，看西楚的旌旗在烈风中剌剌作响，听出战的号角声响彻天涯。他双手一挥，大声说，从现在起，我项羽要将万里江山尽踏足下。他的笑容酣畅，声音洪亮，我只是轻轻转过头去。   
我的夫君，即使我心中已有隐忧，此刻却又怎忍说出口来？   
   
四   
营帐内灯烛不灭，营帐外战马悲嘶。   
项羽走到我的身后，他把自己的长氅解下来披在我身上。我伸手握住他，一身铁甲的他即使神情疲惫，仍然凛凛生威。这才是我爱的夫君，千钧一发之际依然面不改色。   
我们依偎着在营帐外坐下来。即使身外寒风如刀，但得我们双手相握，心中也是温暖如春。   
   
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在火光下端详他的脸。   
项羽的脸庞棱角坚毅，与我当年初遇他之时一般无二。只是眉眼间，多了一些风霜之色。八年来，我看着他转战多处。久攻定陶，略地雍丘。进兵巨鹿，入关函谷。援师彭城，兵围荥阳，直到此时退避垓下。   
营帐外的熊熊篝火，代替了新房内烁烁高烧的红烛。我们的一生，似乎注定了要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中度过。   
   
五   
我低下头来。项羽看着我，然后他伸手过来，把我鬓边有些倾斜的兰花发簪轻轻扶正。   
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。   
那一年我们在虞地。项羽每日朝起论事，暮去练兵，我则每天安心等他归来。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，所有的愿望，不过就是与夫君朝夕不离，甘苦与共。   
他从未为我画眉，只是每次离去之前，在我为他整理战袍的时候，为我插上这支兰花簪。   
一直记得，虞地盛产兰花。一到春天，各种兰花次第开放。山野间的风清甜沁心，带着兰花的香气，温柔地拂在脸上。   
项羽在山间练剑。他短袖束袍，剑气森森。不远处有飞泻直下的瀑布，山势雄浑，水声轰鸣，然后他的歌声响彻其间。   
那是雄劲苍凉的楚歌。韵律高亢，回音绵长。项羽一曲唱罢，我走上前去，将整坛的楚酿递给他。   
我一直认为，醇茶不足于与我的夫君相配。能与之媲美的，只有烈酒。   
   
六   
那些厮杀。战鼓声中，嚣尘满天。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年代。   
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项羽在战场上的样子，我总是在后方的营帐里，等着他凯旋而归。八年来，都是如此。   
从来没有过失望，亦从来没有过怀疑。   
   
漳河彼岸，项羽下令破釜沉舟。我站在不远处，静静地看着他凿毁战船，沉入漳河。除了他率领的楚军，没有人来解巨鹿之困。诸侯均坐壁上观，看着项羽孤注一掷。   
河水湍急，大风吹散了他的头发。项羽不说话，他只是抬起头来，看了看即落的夕阳。此时，残阳如血，映照在他的眼中，自有决绝的悲壮。   
此战，只许胜不许败。既然已经跨出一步，便不能再回头。他一向如此，为了成就一生的功业，便连后路也不会给自己留下。我和他并肩站在渡口，心中无限感慨。看这世间，顶天立地的英雄，除了我的夫君，更有何人？   
然后我听见他带头唱起了楚歌。那些歌声雄壮苍劲，胜过江流奔涌、寒风怒号。其实我知道，这么多年来，他和我一样，都那么想念江东。即使日后能够踏遍九州，一统天下。却也只有那里，才是我们的家园。   
   
七   
我至今也忘不了攻进咸阳的那一夜。   
项羽握着我的手，轻轻问，虞姬，你可喜欢这里？   
秦王嬴政穷天下之力建造，举世无双的阿房宫，就在我的面前。五步一楼，十步一阁，长桥似虹，暖香如雾。置身其间，恍如仙境。便是终此一生，我也再难复见如此辉宏的宫殿。   
我转头看项羽，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欣喜之情，这样的结果在他的预想之中。他是自负的，志在天下，这世间奢华不过是肤浅之物。   
我既知他的心并不在这里，他亦当明白，于我而言，如果没有他，即使高床暖枕夜夜笙歌，又怎如虞地寒风袭体衣薄茶凉？   
我们相视而笑，然后他点燃了手中的火把。   
   
骊山下，黑夜寂寂，只有火光冲天。   
那些红光在项羽的脸上忽明忽灭，他突然仰天长笑，而我独自黯然。   
我知道，被付之一炬的不仅仅是阿房宫，而是一个朝代，一个民怨四起，不堪其忧的年代。也许，时逢这样的乱世，谁是谁非已不得妄下断言。   
项羽携了我的手大步离开，走出很远之后我再回过头去。火光未熄处，昔日繁华如云烟尽散，只余夜风萧瑟，浓烟苍茫。   
   
八   
项羽终于还是离开了函谷关。   
我不知道他这一次的选择有没有错，但我知道他是真的累了。从围解巨鹿之困，坑杀二十万秦兵，再到后来剑拔弩张的鸿门宴，他经历了太多的杀戮和尔虞我诈，早已筋疲力尽。   
于是他划下楚河汉界，回到彭城。   
   
正是虞地兰花盛放的时节。   
清幽的花海一望无垠，仿佛直抵天涯。四周花香盈袖，蝶舞翩跹。   
我闭上眼睛站立其中，已经记不起，究竟有多少次，曾在梦中重回故里。即使是在吹角连营、战火冲天之地，英雄浴血长袍、骏马回蹄古道之时。   
项羽看着我，他说，已经好久，不曾见你如此欢颜。   
是啊，是啊。已经好久，我不曾鬓佩虞兰，你不曾杯斟楚酿。我们同为身外之事所困所苦，却未曾想过，世上最美最好的风景，原在身边。   
我的夫君，你是当世英雄。却也不知，我并不爱那些虚势浮名，一心只愿与你终老此间。   
倘若今生今世，仅剩此时此刻，余愿亦足。   
   
不远处，乌骓站在壁如刀削的悬崖边，昂首长嘶。   
   
九   
今夜的垓下，天空澄明，抬头就能看见远天的星辰。   
项羽的手心很暖。   
   
还记得，虞地的冬天虽然寒冷，却也有如此美景。项羽常常议事至深夜，我则一早就备好夜宵和芙蓉暖酒。   
我坐在他身边，听他说群雄割据，诸侯纷争。一直以来，我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，而不妄言任何事。我们并肩坐在一起，看天空银河横贯，流荧飞逝。   
而我最常做的，就是在流星划过的刹那，合什默祷。   
一愿天下齐心，同归项王。二愿楚地安定，永无战乱。三愿夫妻情深，永不分离。   
项羽的眼神渐渐柔和，他伸手握住我，声音豪迈坚定。我一定会打出一个天下，虞姬，我一定会给你最完整的家。   
   
此时漆黑的天空里，有一颗流星迅捷无比地划过。我指给他看，项羽叹了口气，流星虽美，然而瞬间即逝。我微笑，即使瞬间即逝，却也曾留下无可取代的瑰丽光影。   
项羽黯然，他转过头来，眼神苍茫如垓下的夜色。虞姬虞姬，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家，然而这么多年之后，终于还是食言了。   
我摇头。没有，你从来都没有食言。无论何时，无论何地，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。   
有你的地方，就是我的家。   
   
十   
自楚汉之战初日起，再无一天安定。这是我们最艰难的时期。前有伏骑，后有追兵，十万楚军，尽陷绝地。   
混战一触即发。   
   
八年，看惯了风月华灯之乐，也饱受过浮苇流离之苦。却没有哪一日，如今夜这般祥和。明日一战，存亡攸关。我无力改变，无力预见，于是不去猜想。   
此时，身外的一切尽被抛开。没有战祸，没有杀戮，没有追击，没有败退。无所谓君，无所谓臣，无所谓输，也无所谓赢。   
这一夜，只有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。他们倾心相爱，依偎着坐在繁星如棋的夜空下，十指交缠，微笑着看彼此眼里的容颜。   
如果可以回到虞地。你做一个寻狩猎户，我做一个补网渔妇。   
我们的小屋建在山间，每天早上都能听见瀑布飞泻，每天黄昏都能看见落日西坠。我会在屋前种满兰花，一到春天，它们便竞相开放，漫山遍野都是馥郁的花香。你出门之后我在家织布裁绣，你归来之时我在田埂上扬手相迎。晚上我们执手看星，饮最浓冽的楚酿，听你合拍而歌。你握着我的手，看我在你的歌声中，毫无负担地睡去。   
   
谁说英雄末路，无限悲凉？悲凉的，不是我和项羽，只是后人揣度的心。   
   
十一   
然后我听见了熟悉的楚歌。   
四面都是楚歌。虽然歌声苍劲，听来却是无比哀婉。原本颓靡的将士们纷纷睁开眼睛，他们缓缓坐起身来，面朝东方而站。   
歌声绵延，犹如滔滔不绝的潮水，从四面的汉营响起来。这寒夜的垓下，突然被某种悲壮所淹没。这种悲壮是哀婉的，更是危险的。一时间，楚营里和声四起。我看见很多士兵都低下头去，伸手抹掉眼角喷涌而出的泪花。   
作别故国殷殷意，转战沙场浩浩愁。   
项羽的脸色苍白。   
   
他站起身来，脚步都有些踉跄。身经七十余战，战战艰险，他从无如此失态。   
乌骓似有预感，它突然扬起前蹄，长声嘶鸣。项羽走过去，他轻轻抚摸乌骓的背，乌骓终于渐渐安静下来。   
然后项羽抽出腰间的吴越锻剑，一剑斩下，乌骓的缰绳从他手中猝然滑落。   
我看着乌骓在原地徘徊。这匹在战场上惊虹掣电、神威凛凛的骏马，它一直看着我和项羽，眼神眷恋，不肯离开。   
我的心中骤然疼痛。   
   
十二   
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，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？   
   
我换了一身虞地的衣衫。   
再回营中，只见项羽一人，独自斟酒悲歌，双目含泪。   
我走上前去，为自己斟满一杯酒，仰头饮尽。酒是好酒，只是没有了楚酿的浓烈，未免单薄。   
饮罢醇酒，我向夫君求剑一舞。   
   
一剑光寒八方，一夜雪凉九州，一阙词新，一杯酒暖。一路长调合拍歌，一树梨花并头白。   
我的夫君，你不该悲伤，也不该失望。纵使今日大势已去，你仍有机会卷土重来。再往东走，就是乌江，彼岸，就是你来的地方。抛却过去种种，一切从头开始。就当曾经往日，皆是浮云过眼。名利成败，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你能安然离开这里。   
我要你全身而退，我要你再无后顾之忧。   
即使，我不在你的身边。   
   
这一舞将伴随垓下的楚歌流传千古。   
因为，这一舞即成诀别。   
   
汉兵已略地，四面楚歌声。大王意趣尽，贱妾何聊生。   
   
十三   
乌江仍然波涛汹涌，虞地依旧兰花如潮。   
我不会寂寞。   
因为一闭眼，我就能回到心念许久的江东。   
因为后世的人们，会为我写下无数的故事。   

即使故事的名字，都叫做“霸王别姬”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会员『见书』于2008-11-7 20:38:40发表评论：	评分：3分
分镜头剧本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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