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秋水

三石头

［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作者：木儿    转贴自：作者授权    点击数：2496    更新时间：2005-11-27    文章录入：三石头              ］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 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 

在我们毕生的纠缠中，都固执地以为自己的感情最是一往无前，到头来却终生一无所获。师姊，我们爱过同一个男人，一样的都是爱，不分深浅。程度不同的只是谁更加靠近真相，谁离得远谁就伤得重，那个人并不是你。
而是我。

1
师姊，这一刻我和你一样，终于得知了事实的真相。

2
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。
还是青的山绿的水，天光明媚。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抬头看天空了，阳光洒在身上，带着令人沉沦的温暖，一切阴暗无处可躲。这是我生命里，看得最清楚的一次。
好想回到草长莺飞的三月，花香温煦、暖意满怀。在这样好的光景里，应该彼此相爱，浅漫缓长地爱，并且期待完满，哪怕此情只待成追忆。
时光的冗长更像一场无谓的游戏，让人耽于经历却无从追想。记忆因此支离，该遗忘的已经遗忘，还能清楚记得的，只是因为曾经刻骨铭心。任何一场爱情的开始都何其相似，一样的繁花似锦，一样的不遗余力。可是哪一场才能持续到最终珠联璧合？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迷惑，从开始就能看见结尾，冷静而平坦地度过一生，也是幸福的吧。太多的爱非所爱，到头来谁能成全谁，谁又能拯救谁？
师姊，我们曾经的反目成仇、互相妒恨，最终还是殊途同归。那个我们为之虚耗了一生的男人，原来我们谁都不是他心里的人。
如此可笑！

3
我知道无崖子要画的那个人，其实是我。他让他的弟子千山万水送来的这幅画像，上面的人应该是我。
画中的女子巧笑倩兮，绽若春花，像极了我年轻时的容颜。眼神婉转如游龙灵动，唇角含笑似芙蓉初开。爱着的人，一颦一笑都是柔美的风情，只有知情之人才能心领神会。
她才是无崖子心里的那个人，但她不是我。
我知道，他却不自知。

我还记得无崖子作画的神情。凝神闭目，细细落笔。他说过，作画和练剑一样，讲求的是心意。只要人在心中，心中有情，画中人就会有神彩。
和当年的玉像如出一辙。事实的真相原来一直被隐没得不为人知。而我也是在此刻才明白了，那个我爱了一生的男人，他心里最深的秘密。
那么他自己呢，他知不知道？他爱上的，原来并不是那个玉像。

4
我终于迷惑于我的前半生，是否真的发生过一场爱情。
还记得无崖子叫我的名字，秋水，秋水。声调平和，波澜不惊。动不动情，只有心如止水的人才能真切地洞悉。而我泥足深陷，已经一叶障目。
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段华彩，也是此时唯一眷念的光阴岁月。此前的相思、此后的怀恨，都轰然溃散如微尘。人总是迷恋回忆的，因为太多的东西拂手而过，都难以把握。
曾经的一切俱有见证，长剑、古书、红花、明镜……没有人真的能够风过无痕，更何况，他曾经被一个女子这样深爱。
无量玉洞中的逍遥日子，仍旧鲜亮明晰，并非南柯一梦。连月华中山壁上的舞剑双影，至今还萦绕在世人的心上。他们或许会把它想像成一段优美传说，或者神秘圣谕，却没有人会察觉湮没在背后的真相。

5
“真相无人可知，因为真相就是毁灭。”
很多年前，我在西夏王宫，听见过这样的一句话。当时并不在意，却未想到最终一语成谶。说话的人已经不知所踪，而我辗转多年，依然逃不过这情孽纠缠。
那不是我要的生活。深重宫帏、万千恩宠，都不过是过眼云烟，根本敌不过江湖上的一夕风雨。那是一段沉闷而无望的时间，每天都流光溢彩，但每天都暗无天日。曾经我以为，只要有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和另一段隆裕恩眷的盛宠，我就可以忽略心里的空落和绝望。
生活终于失去了它本真的意义，日子过得热闹却荒芜，我才知道放不掉，缠绵在心头的爱与仇恨一样，始终都放不掉。

师姊，这世上为情所误的人不止你一个。我们或许都一样，贪念着年轻时的一段肤浅感情，并且妄想它来日方长。到头来才发现，所有的矢志不渝、冥顽不灵，原来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。
师姊，没有人同情你，就像没有人同情我一样。我们都是被愚弄的人。
结局无人可知，因为真相无人可知。我们的一生，都不过是一段荒唐。

6
师姊，我已不记得你教我的那首小调唱过些什么，也不记得我为你簪在鬓边的花是什么颜色。年少的岁月过得茫然而空白，像被一场严寒的大雪所掩盖，什么都没有留下，你和我之间的回忆只余惊悸的争斗。彼此的报复恶毒而深刻，憎恨执著成狂。
此刻想起来，才陡觉惊心。原来在我们的一生中，恨比爱持久，冷比暖绵长。无所谓得到，因为太多失去。
我们亲手毁了彼此的幸福。

没有未来。
这就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，我们一味地向前走，却不知道已经偏离了正确的方向。师姊，这么多年来，支持我的，只是对你的恨。我一直想知道，究竟是对无崖子的爱多一些，还是对你的恨多一些。又或者，它们根本是由此及彼、由彼及此的，只是我早已分不清。
你守在缥缈峰上数春去冬来，我等在西夏宫中看花开花谢。没有人会懂得迟暮的女子心中，没有爱只有恨的苍凉。我们所有的温软都被掩盖，看到脸上的伤痕我就想到你。
师姊，原来我们三人之中始终纠缠不清的，只是我和你。

7
等到最后，原来没有谁赢谁输。
没有人来面对，也没有人来承担，我们所有的生命和感情都在不断的崩溃和消磨中被浪费。江湖上波澜不惊，我们的心里却风起云涌。师姊，我们一直互相仇恨，即使熬到此刻的油尽灯枯。我们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回忆和痛苦里，我们是仇人，但也只有彼此，才能继续支撑各自的幻想。
最后的相持漫长而凄绝。这个男人，我们等了一生的男人，他永不会再出现。而我们之间的争斗，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停止过。我苦苦等到了最后，难道只是为了看清这样一个荒谬的结局？
尘世的冷漠一向坚韧，但是不是将一切归结于命运，就可以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？师姊，没有过开始，也许是一件幸事。你放不下的只是一段一厢情愿的感情，而我还有大段大段繁花似锦的过往。
无论哪一件，都是绝望。

8
都是一样的矛盾。
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儒雅的少年，你不再是豆蔻青梅的女子，我也不再是眉目清秀的少女。就算我们拥有卓绝天下的武功，却谁也配不上“逍遥”二字。
一剑飞花，一掌含雪。江湖缥缈，且自逍遥。不知道当年师父一手创下的这个门派，是不是带着双关的寓意。可他对我们的期望，都被辜负了。
我们三人，都为情所苦，不得善终。我对无崖子一往情深，他貌合神离。你对他情眷意浓，他不为所动。而真相隐藏在他的心里，连他自己都未能真正地猜知。
他最终离开我们，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独自死去，而不顾我们对他倾注了一生的深情。师姊，你我都是可怜虫，费尽心力得到的只是一场空。
真的是空啊，前尘后事都是空，没有过去，没有将来。这一生都是枉然，得不到的始终得不到，即使曾经真实地握在手里，笃定得以为不会失去。
真相就是毁灭。师姊，我宁愿我们都不曾知道，起码在闭眼的时候，心里的荒芜不会铺天盖地。

9
我突然想起江南。
春暖花开的江南必定是美到极致的吧，在太湖上泛舟，看到无边的天与地，就像看到了一场人生。人生，看得越开阔就走得越平坦，心境平和才能抵御惶恐。我不是不懂，只是太过执著，终于无法回头。
我的女儿。我至今还能想起她温香含笑的样子，她和我年轻的容颜如出一辙。甜美的唇齿、清亮的眼睛，带着对这个世间最美好的期待，走向未卜的命运。
我不知道她还好不好。是否有一个美满完整的家庭，一个知冷着热的丈夫和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。她的身上延续了我一生的希望，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，只希望她能拥有我所希求的一切。

就怕越是单纯的女子，越是心怀希望，越是容易为情所误。
流水孤独、光影孤独，连这世间，都是孤独的。每个人连自身都无法成全，剩下的一切都是空洞的奢望。

10
师姊，那些往事已矣。我已经不恨你了，真的不恨了。我的心已经成为了一个空洞，无底无涯、无边无际，无所谓恨，也无所谓爱，一切恍如隔世。在我们毕生的纠缠中，都固执地以为自己的感情最是一往无前，到头来却终生一无所获。
师姊，如果可以，我想和你抱头痛哭，哭我们过往的无尚期许和此时的颓然寥落。但是我没有泪，还在笑。笑我们自以为是的春花秋月，根本敌不过人心的变幻无常。笑我们愚不可及的空自迷恋，原来不过是场无关风月的虚像。还笑我们的绝顶糊涂，为一个根本不爱我们的男人，自欺欺人地赔上了一生。
我知道，只有伤心到了极点，才会一滴泪都流不出来。师姊，你也在笑，我已倦于分辨你究竟是幸灾乐祸还是自怜自伤。我一直想知道的只是，那一刻你的心底，会不会也有一道尖锐的痛，深入心髓，无可避免？我们爱过同一个男人，一样的都是爱，不分深浅。程度不同的只是谁更加靠近真相，谁离得远谁就伤得重，那个人并不是你。
而是我。

11
有的人一生都缠绵于对假象的热爱，红花轻纱，美人如玉。触不到最深的本质，未必不是幸运的。而有的人一生都执迷于对真相的追寻，万水千山，斗转星移。能看清另一个人的真心，也未必就是幸福的。
这世事千回百转，互相抵触的，只是人心。一来一往中，一切终成往事，只可追述，不可复得。爱和不爱，已经绝口不提。
因为时光婉转，我们都回不去了。

 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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